终点

一

落凉了。微风徐徐吹过，不断从毛孔带走团团暑气，让人神清气爽。不过，黄克玉对此的感觉早已迟钝，很快就淡忘了这一切。甚至风从树梢唰唰爬过的脚步声，都充耳不闻。他把头埋到棋盘上空，仔细判断一下形势，发觉自己的优势已经不可动摇。实空领先十目的样子，棋还比较厚，潜力明显比黑棋大。即便不贴目，也不大可能输出去，更何况黑棋还要贴七目半呢。

黄克玉不觉信心大增。这盘棋刚开始两人都比较谨慎，局面也比较细。完全是一副互相打定式铺地板，不经过中盘战斗直接进入官子，最后通过斤斤计较见胜负的架势。黄克玉很不喜欢这样。他对这样的局面没把握。于是在最后一个角部的接触战中，故意下出一个必然要导致激战的不常见变化，试李国斌的应手。如果他应对无误，局面自然还是两分；但假如他不熟悉这个变化，计算又不够深入，那就难免要上套。果然，李国斌对此准备不足，中了拖刀计。

李国斌当然知道形势不利，因此出手越来越凶，招招不离后脑勺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，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，搅乱局面是唯一的选择，惟其如此才能让棋盘重新变大，增加变数。按部就班地继续收官，与等死无异。

按照赢棋不闹事的原则，黄克玉小心应对。有些地方甚至宁愿稍微吃点亏，也回避战斗。反正围棋不是足球，不存在净胜球的问题。赢二十目是赢，赢半目也是赢。正是夏天，院子里蚊子嗡嗡叫着不断向他们俩发动攻击，但他们却浑然不觉。李国斌的妻子过来给黄克玉续茶，说别光下棋，喝茶啊。黄克玉端坐不动，头也不抬地说谢谢嫂子，你别麻烦，我不渴。

左冲右突大半天，黑棋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。苦撑到最后，李国斌见回天乏术，只得投子认输。复盘时他反复强调角部的那个变化，一再对自己的选择表示遗憾。言外之意若非如此，胜负尚难逆料。的确不能以一盘输赢论英雄，但赢了固然不能作为水平高的标志，输了难道就能?看清那个变化确实未必说明你棋力强，但总不能因为你没看出来，反而能得出你棋力强的结论吧?不过黄克玉赢了棋心情很好，也就不再逞口舌之利，连连点头称是。说这个一下错，全局都被动。

告辞出来时已经接近午夜。周围一片寂静，月光早已收兵回营，只有虚弱的路灯划出一道又一道苍白的圈。黄克玉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后脑勺，这才发觉头发早已被露水洇湿。

这个发现不由得让他心里一动。

古代传说晋人王质上山打柴，在山洞里看到两个童子下棋，为之吸引。等棋局结束，发现自己手中的斧柄已经烂掉。原来洞中只一日，世上已千年。这个典故在文学作品中经常能看到，黄克玉记忆最深刻的是在大学语文中学过的刘禹锡的诗句，到乡番似烂柯人。过去只觉得刘禹锡关于世事沧桑的感慨极其深刻极其沉痛，今天露水洇湿头发经历，却让他突然意识到，也许大家对这个典故的理解都不够透彻。

二

次日是星期天，黄克玉日上三竿才起床。磨蹭一会儿，刷刷牙洗洗脸吃完早点，然后开始找资料。单位落实《领导干部选拔任用条例》精神，要搞中层干部竞争上岗，所有的岗位都要拿出来，重新洗牌。要搁以往，黄克玉不会凑这个热闹，反正搞来搞去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，结果不会有任何悬念。但年初市里调整干部，新来了一个年轻主任当政，有朝气有热情，口碑不错，黄克玉对他颇有些好感，这才决定参加。不是都说吗，重要的在于掺和。有枣没枣，先打一竹竿再说。

竞争上岗主要有两块内容，一是发表演说，二是现场答辩。为了准备演讲稿，他翻箱倒柜地查资料，想从公文写作大学语文这样的课本里寻找灵感。先搬出书，然后再翻其中的章节。翻着翻着，一张照片忽然从中滑落。捡起来一看，是张婚礼的合影。新娘叫施韵雪，是过去的同事，他有幸作为婚礼工作人员忝列其间，在旁边的角落里。

屈指算来，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。照片正在褪色。不知道当初因为何种机缘而被淹没在故纸堆里，今天又偶然出土。如果从个人生命的意义出发，基本也算得上是件文物，不乏纪念意义。它像一只手，抹去镜子上厚厚的灰尘，往事的影子随即显露出来，满怀亲切。黄克玉后背靠到墙上，微微眯着眼，仔细看照片。生活中的施韵雪算不上漂亮，身材偏胖，模样也欠精细，但性格魅力比较打动人。怎么说呢，脸上永远飘动着笑容，清新爽朗丝毫不做作的笑容。说是阳光女孩儿都不够确切，仿佛她就是阳光本身，能够照彻对方五脏六腑中的每一个角落，让人不由自主地痛快。黄克玉貌似热闹，本质上却是个性格内向的人，假如碰上同样内向的女孩儿，肯定没什么话说，但到了施韵雪跟前，则完全两样。当时他已经成家，施韵雪跟男朋友也在谈婚论嫁的热恋之中，两人的交往像老朋友那样自然而又亲切，不掺杂一丝杂质。

当然，也没有性别。

照片上的施韵雪依然笑容灿烂，眼角的每一个笑纹都被做了新娘的幸福填满。黄克玉的指腹从照片上轻轻滑过，一丝淡淡的微笑随即溢上嘴角。

周一早上，黄克玉带着找来的资料来到单位。平常没什么事，正好可以借机打发无聊的时光。进了办公室，像往常那样首先沏上一杯茶，然后到厕所方便，顺便擦擦皮鞋。坐稳以后翻翻报纸，喝杯茶，固定程序进行完毕，这才开始用功。

几个同事也都没闲着。告示上说得清楚明白，只要年龄不过杠，有大专以上文凭，就可以参加竞争。而单位里的绝大多数人，都在射程之内。虽然不过是屁股的股的股级干部，但有没有那个名分还是有很大的差别。有权才会有效益。手里没权，阎王都不把你当鬼看。正因为如此，消息几乎在单位引起政治地震。尽管大家表面上继续保持着机关干部必须的谦虚谨慎沉着镇定，但心里却无一例外地全都箭上弦刀出鞘。这也很正常，单位连续好几年没有大面积调整中层干部，大家早成了闻到腥味儿的馋猫。

三

在海城市业余围棋界(当然，这个县级市本来也没有专业棋手)，黄克玉以前的排位基本上在二三名前后。头把交椅上坐的是本市棋王赛连续四年的冠军，叫周家栋。他在海城最古老的街道里开了一家棋院。曾经红火过一阵子，但时间很短。现在已经基本沦为赌场。紧随其后的不是李国斌，就是黄克玉。从以前的成绩看，黄克玉略逊一筹，但最近的比赛结果，正在逐渐使之成为历史。黄克玉在三连败之后又咸鱼翻身七连胜。对此，他心里早有宏伟目标，那就是首先实现对李国斌的十连胜，彻底将其打垮，然后取得棋王赛的挑战权，最后取而代之，推动海城围棋改朝换代。

为此，他已经跟李国斌连续争斗了七个周末。但本周末再打电话预约时，却遭到拒绝。李国斌说要晋副高职称，得复习考英语。最近三四个月恐怕都没工夫。黄克玉一听，如同一拳砸到棉花包袱上，心里空落落的。无奈之下，只有上网寻找对手。进入之后，发现了一个要求对手让九子的棋友，网名北方辣妹。看看他网时过百，但积分却不到八百。也就是说，自从取得一千的标准分之后，他很少赢棋。此等棋力，自己授九子应该还有一拼。只是两人的积分相差一千多，跟他下要冒点风险。自己赢棋不赢分，一旦败北，则要输掉几十分甚至上百分。然而技痒难奈，哪还顾得许多。

很少见到女人下围棋，估计这个也是假冒伪劣。网络世界里，什么事没有。这也好理解，积分如此之低，如果名字再不古怪点，争不来眼球，想在这里摆张棋桌肯定有难度。黄克玉心情很放松，一边下一边逗弄他。真是辣妹?巧了，我就喜欢吃辣。对手刚开始没反应，黄克玉连问了好几遍，终于将他激怒。回复道吃吃吃，小心辣出你脸上的青春美丽疙瘩痘!!!黄克玉看了不禁无声地一笑，说你真能鼓励我。组织部早就宣布我作废，还青春痘。你要真能辣出这个，回头我请你吃饭。很显然，对手没有黄克玉这么悠闲，老半天没作答。黄克玉接连发送了好几个问号，他才回复道什么意思?组织部怎么宣布你作废?黄克玉说年龄超过三十五，不再提拔为股级干部。知道是什么股吧?屁股的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