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元洪怎么就当上大都督了

黎协统是个老实人，

但不是闲人

黎元洪（1864—1928），字守卿，湖北黄陂人（原籍安徽巢湖）。1883年，入天津北洋水师学堂。毕业后，甲午战争爆发，他本人随舰队北援参战，充当“广甲”舰主驾驶。

在大东沟一役，日军偷袭，哪知清军管带，也就是舰长吴敬荣贪生怕死，下令船只脱离战场。此船逃到大连湾三山岛附近，因沙多搁浅。后来发觉有日舰追来，管带吴敬荣率先逃跑，黎元洪等人只好坐一小艇，跟着管带往岸上逃。

屋漏偏逢连夜雨，当时大浪击翻小艇，立马淹毙数人。黎元洪本人不谙水性，幸亏他身上有件救生衣，捡得一命。

这是黎元洪的第一次真正作战经历，纯粹是“乌龙”了一番。

挣扎游上岸后，他被当地渔民救起。休息一宿，即往旅顺归队。后来，他赶往天津待查。北洋水师被连锅端，黎元洪如丧家犬一样，也被清廷追究责任，最终还被拘押数月。

无奈何，英雄路短，黎元洪只得投往两江总督张之洞处。这一来，他永远告别了海军生涯。张之洞号称“香帅”，当时正兴办自强军（南洋军），急缺人手。这自强军，便是后来的南洋新军。

黎元洪本来就是军人，科班出身，据称还精通英语，很快被张之洞看中，并短时间内保送他去日本深造。

回国后，黎元洪步步稳升。湖北武备军被改编为“两镇”后，他任湖北第二镇统制官（即陆军第十一镇）。后来十一镇缩编，改番号为第二十一混成协（独立旅），他得任协统。

在湖北军界，张彪第一，黎元洪第二。然而在很多人心中，黎之声望，远超张彪。原因只有一个：人品好。大家普遍认为，黎元洪是一个“靠得住”的人。

张彪人等，无非是武将、粗人；黎元洪是新式军官，懂得洋文，更深谙驭人之道。对待上司，和和气气，令行禁止；对待下级更是和气——碰到革命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天下大势如此，小小一个协统，能奈之何？此法颇占便宜。

史载，当时的军官经常克扣军饷、贪污受贿，导致部队服装穿着常年不能更新，破破烂烂。而黎元洪的手下，却是常年洁净如新，精神斐然。

这种小恩小惠做得多了，黎元洪虽然大事上没有什么成就，名声却四处传扬。人们都说，黎都统是个厚道人。令人印象更深的是，黎元洪屡屡用自己的地位罩着手下的人，即使是革命党。

严复曾有言：“黎公道德，天下所信。然救国图存，断非如此道德所能有效。何则？以柔暗故！遍读中西历史，以为天下最危险者，无过良善暗懦人。下为一家之长，将不足以庇其家；出为一国之长，必不足以保其国。”

这绝对不是个闲人，不是个蠢人，这是一个聪明人，只不过他的生活态度与革命党格格不入：他是一个求太平的人——一个没逼到绝路上的求太平的人。

黎协统，现在革命党人已经看上你了，你在哪里？

1911年10月10日，黎元洪照常上班。出门前，不知何故，黎元洪一脸忧色：“今日，恐生变。”

这句话分外蹊跷，后人推测，根据黎元洪素有包庇手下革命党人的往事，可能他事先已经发现革命动向，但警惕不够，或者故意纵容，没有上报。

当晚，武昌事发，黎元洪正当值。他本人在黄陂司令部。电话线断之前，他接到督府电话，告知他所统二十一混成协的工程营二十队、辎重二十一标发生兵变。

恰恰是他的手下。

黎元洪顿时火冒三丈：生平对你们不薄，何以如此对我耶？马上指示邻近的炮队第二十一营去镇压。

但是，炮营很快反正，成了革命党。

在营地等待消息的黎元洪和众人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。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。过了仅仅半个小时，消息传来，隶属第八镇的南湖炮队已经入城，在楚望台上架设大炮，猛轰督署。

此时身为一线指挥官的黎元洪已经黔驴技穷。营房之外是漫天作响的枪炮声，营房附近静如死灰。

午夜时，革命军已经在蛇山架炮、猛轰黎元洪所在的司令部。城外军队已经起义，城内除已经被调往外地的部队外，真正能被黎元洪调动的军队，只有第四十一标第三营五六百人。

各色人等见状，也认为大势已去，不如溜之大吉。黎元洪点头同意，然后去附近的四十一标第三营管带谢国超家躲避。

黎走后，四十标的革命士兵王世龙等人在操场集结大兵，整队起义，参加了进攻督署的战斗。

天亮时，工程营的程正瀛、马荣带一排革命军士兵，终于在谢国超家找到了黎元洪。

有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，认为黎元洪被找到时身处别人家的床下。可以确定，这应当是后来政敌为了丑化他才有的说法。须知黎元洪身材肥硕，而清朝的床不是今天的床，床底基本接地，最多有10厘米高的空间，一般孩童都藏不进去，黎元洪若能藏身于此，恐有性命之虞。所谓“床下都督”，乃是一个拙劣得不能再拙劣的谣言——藏在茅厕中都比这强。

现在，黎协统被五花大绑，带到了革命党人面前。

“黎元洪，再与革命作对，就让你吃子弹！”

搜捕黎元洪的士兵叫马荣。

“黎协统，跟我走吧。”

这句话让黎元洪听完了心口剧痛。他怎么也想不到，平素他未曾亏待的士兵，现在要拿他。

“我平时待兄弟们不薄，奈何杀我？”

马荣说：“不是杀你，是要你出来主持大局。”

这句话自从武昌起义开始已经多次出现。实在是无奈，领导人虽然一个比一个厉害，但竟然都是被逼无奈。

黎元洪不明就里，回答说：“革命党人有德有才之人甚多，我算什么？”

马荣：“吴兆麟总指挥在楚望台，他要见你。”

“哦，吴兆麟是老军官，他自可做主，我就不去了。”

程正瀛见黎元洪磨磨蹭蹭，一时火起。他把刺刀往黎元洪肚子上一比划：“如果不去，现在就死！”

黎元洪无奈，只得跟着走。边走，边冒汗。

到了楚望台，革命士兵整整齐齐地横排一字队，忽然鸣号举枪，向黎元洪行礼。黎元洪吓了一大跳，还以为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高规格的行刑队。

这下，汗如雨下。

忽然，吴兆麟闪出，握手，行礼，寒暄。对黎元洪说：“协统大人不要生气，士兵皆粗人，昨夜厮杀戾气重，弄不好就要杀人。现在武昌群龙无首，主持大计，非您莫属！”

黎元洪低头，沉默。

此刻，还原历史面目，黎元洪的这一阵沉默，是真的，真的，真的，良久。

终于，黎元洪起身，叹息一声：“此乃天意，劫数难逃……事已至此，下一步如何？”

吴兆麟等得冒出的汗都干了，立刻回答：“一切由协统您做主！”

“武昌一孤城，朝廷很快大军四集，如何抵抗？”

“协统不必忧虑。孙文携带亿万军饷，黄兴率大批军舰，一时来赴，武昌一切皆在掌握之中。”

“张彪等人就在附近，一旦率军反攻，事有不虞，该当如何？”

“可以退守湖南。据说湖南方面很快要响应武昌，进行起义。”

以上几句话，吴兆麟没有一句是真的。孙文若有亿万军饷，黄兴若有大批军舰，那为什么不等他们来了再动手？眼下只要能让别人接管他手中的烂摊子，其他的，再说吧。

黎元洪长叹一声，静默。这一静默，又是良久。

终于，在吴兆麟的汗又一次干了以后，黎元洪骑上士兵骑过的一匹马，十二万分不情愿地前往咨议局。

边走，他边对旁边的吴兆麟叹言：“我这条性命，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了。”

吴兆麟大喜：可算找到领导了。

计划赶不上变化，吴兆麟几句话，没能糊弄过黎元洪。也许听完吴兆麟不着边际的胡乱放炮后，黎元洪脑海里短暂闪过一幅画面：黄兴率领大批军舰，乘风破浪，势如破竹而来；孙文带着亿万粮草，腾云驾雾，英明神武而来；他，作为武昌的大都督，在最前线。这不是千年未有之奇勋吗？

千年未有之奇勋，今年也不会到来的。当他看到行军路两边军队番号混乱、指挥不一的情形时，眼下是个什么状况，他心里就已经有了底。

到了咨议局，马上翻了供。

此时，会场已经坐满了人，议长汤化龙、秘书长石山俨及许多重要议员皆在场，围坐团团。

已被推选为“主席”的汤化龙，待黎元洪坐定后，抱拳拱手，起立寒暄。他首先表示自己全心赞成革命，然后话锋一转，“兄弟我不是军人，不懂用兵。其余诸事，兄弟尽全力帮忙。”

此时为战争时期，除了用兵，还有什么别的事吗？

此言一出，众人纷纷效仿。黎元洪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名望会这样大，所有人都推选他，做大都督。

可黎元洪只会说大实话。六个字，其中后三个与前三个相同：“别害我，别害我。”

大家你一言我一语，再三劝说，黎元洪始终不从。

蔡济民生气了。他拔枪在手，厉声道：“事已至此，如箭离弦。黎公再不应允，我只有当场自杀，以谢武昌同志及殉难先烈！”以蔡济民的身份，底层士兵，他不可能拔枪对着黎元洪吓唬——还不够格。黎元洪好歹也是个领过兵打过仗之人，如此霸王硬上弓之态，如同儿戏。

黎元洪仍然推三阻四，很坚决。这个人确实是个老实人，不当，还没有什么理由。就是不当，气死你们。在场人士无不是激愤之态。特别是大厅外数位聆听的士兵，好几个操枪在手，嚷嚷着要进去杀掉黎元洪。

乱哄哄之际，吴兆麟一脸关切状，低声附在黎元洪耳边说：“如果你再推辞，士兵生乱，我们也无法保证您的安全。”

此言一出，黎元洪脑袋一耷拉，不再言语。

大家一致推举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临时大都督，汤化龙为民政总长。

革命党人大喜，全场在列人员一起鼓掌，亦是大喜。

最后，革命党人摊开临时拟好的军政府布告，让黎元洪亲自签署。黎元洪开始猛摇其头。革命党人李翊东一拍桌案，拔出手枪：“黎元洪，你如此难缠，再与我们作对，就让你吃子弹！”

李翊东，时为军事测绘学堂学生，“共进会”会员。那张布告就是由他起草的。见到黎元洪推推搡搡，他自己执笔在手，在文告上替黎元洪签了个“黎”字了事。“这下给你签了，不认也得认！”

黎元洪哭笑不得。

此布告一经发布，马上产生爆炸性效果。人们纷纷表示惊讶：原来，黎大都统也是革命党啊！

此布告写得颇有气势，开宗明义，一时人心大稳：

……汉家中人立朝，建立中华民国，同胞无所差池，上民工商尔众，定必同逐胡儿，军行素有纪律，公平相待不欺，愿我亲爱同胞，一例敬听我词。

当然了，落款：大都督黎！

随后，黎元洪被送到咨议局二楼的一个小间内，严加“保护”起来，并为他专设了“警卫司令”一职，专门负责对他的软禁监视工作。

紧接着，革命党人在咨议局开会，会议开到深夜才结束。会议达成几项决定：

第一，成立由蔡济民、邓玉麟、吴兆麟等十六人组成的“谋略处”，负责军事指挥、参谋、政务、外交；

第二，推汤化龙为“总参议”，确认这次起义要成为全国性活动，以同盟会为号召；

第三，废除清朝宣统年号，定当年为黄帝纪年4609年（至于这是怎么算出来的大家就不要追究了）；

第四，凡一地起义成功，立刻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某省都督府；

第五，以“共进会”的旗帜为标志性旗帜，红地黑星，星间连以虚线，代表十八省联合。

此时，同处一栋楼的黎元洪，愁眉莫展，“悲催”地度过了10月11日。

到了12日，眼见武昌城局势已稳，同时汉口、汉阳也马上就要成为革命军囊中之物，黎元洪忽然心情大好。这时，为了使黎元洪“造反”成为不可改易的“事实”，同时向各界展示其革命决心，蔡济民、蒋翊武一起“劝”他剪辫。

事已至此，身家性命都托付了，还可惜这脑后的几根毛有什么用？黎元洪只得乖乖坐着，老老实实，任人宰割。

剪辫之后，黎元洪的头发成了一个扫把头，男不男女不女，于是干脆叫人给自己剃了个大光头。

一个版本的传说，说望着乖乖坐着的黎元洪，蔡济民觉得十分可笑，他摸着黎元洪的大圆脑袋，哈哈笑着说：“都督这脑袋，真似罗汉一般。”黎元洪听言，照镜一瞧，也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：“我觉得像弥勒佛。”

大都督，终于笑了。革命士兵们听到久违的笑声，个个兴奋不已，竟然在咨议局放了一大挂鞭炮庆祝。

还有一种说法，据说黎元洪的辫子是被别人偷偷剪掉的，为此，黎元洪还大哭了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