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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北春天

作者: 浏览数: 关键词: 春天

母亲带着我去看望父亲的那年,正赶上村里种树。年年种树年年死。死了种,种了又死。不种还不行。存活最多的是两种树,榆树、杨树。榆树更多些。院子周围有一人多高的榆树墙。榆树像是极容易生虫,那种肥肥胖胖光不溜秋的“毛毛虫”,浑身赤红。为啥要叫“毛毛虫”?它身上其实并没多少毛,极少的几小撮,很长,稀稀拉拉。这家伙爬起来显得缓慢而张扬。人们好好在榆树下站着聊天,头顶不知被啥东西啪地打了一下,吓一跳。毛毛虫从树上掉下来,先是缩成一团,但马上就舒展身体,一曲一张慢慢爬去。这虫子手指般粗细,有时它爬到街上去,恰好过来一辆车,吧唧一声压个正着,挤出一股白浆。地上白白的一摊,有点恶心。我很怕这东西,从来不敢往榆树下站。打榆钱儿的时候这种虫子还没出生,等榆钱儿要落了,榆树叶老了,不能吃了,虫子就出来了。跟父亲同住一个“学习班”的,祖籍山东滕州,他说,“介虫子好擦(吃),知不道吧,还一定要火烤了擦。”旁人将信将疑,他又来一句,“囧么不信?”立马动手做示范,把一堆树叶拢起来点着,虫子往火里一扔,过一小会儿,在火里扒拉来扒拉去,烤熟的虫子挑起来放进嘴里。什么味儿?“岗好擦,”他说,“比蚂蚱好擦滴多咧。”咋个好法?他想了想,说,“油(肉)肥。”

我三岁之前没有叫过“爸爸”,脑海里根本就没这概念。某年暑假,母亲抱着我去探望父亲。那是晋北山区的一个偏远乡村,全村人口不足两百。交通极为不便。由太原方向开来的只有一列慢车,不论大小,逢站就停,所能到达最近的镇子,距离那村子还有几十里山路。羊肠土路,蜿蜒曲折,两辆驴车无法并行,雨天则泥泞不堪,只能选择步行。父亲在此一住就是六年。

我们先乘三四个钟头火车到达镇上,再转长途汽车。颠簸了两个多钟头以后,司机说,下去哇。汽车到此便不再继续。母亲抱着我,深一脚浅一脚朝前去。母亲后来说,上帝有眼,那天没走多久,来了一辆毛驴车。一听说我父亲的名字,那赶车人大声地招呼,快上来上来,王老师是咱村文化人么。驴车颠得太厉害,母亲一路走一路吐,我趴在她怀里竟然一直没醒,就那么睡了一路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。面前这男人胡子拉碴,高,瘦,鼻梁上架着一副啤酒瓶底眼镜。母亲说,叫呀叫呀,叫人呀。我咬紧嘴唇,瞪大眼睛盯着看。死活不叫。父亲笑笑,说算了算了,慢慢熟悉就好了。几天后,母亲独自回去,学校快开学了,留我跟着父亲住了一阵子。父亲那时的主要工作是刷墙——等装修工把空房子整修完毕,父亲就提着一只大水桶去粉刷。墙壁刷完,有时也帮着刷一刷窗门的油漆。我整日跟在父亲屁股后面,看他做这两道工序。我一直没叫爸爸,叫不出口。眼前暗沉沉的屋子一经粉刷,即刻爽亮起来,老旧破败的木头上油漆刷过一层,立马焕然一新。父亲刷墙用的涂料叫“大白”,这地方习惯叫“白土”。我特别喜欢那味道,莫名觉得好闻。时至今日,看见谁家在粉刷新房,我不由要驻足闭眼,使劲做深呼吸,努力追寻记忆深处那味道,清新而熟悉。幼时记忆中,粉刷房子是逢年过节时的大事,再就是谁家要办喜事了,“大白”的味道似乎也平添了几分喜庆。因为喜欢这味道,母亲一度以为我肚子里生了蛔虫,去学校医务室开了不少驱虫药来给我吃。那种尖尖的淡黄色的宝塔糖,一度让我痴迷,有时还偷偷省下几粒留给哥哥,你一粒我一粒,细细品味。

那时正值春天,午饭吃过,村里不论男女老少,统统背一只面口袋,四处打榆钱儿去。说“打”其实不够准确,确切讲是把一大枝一大枝的新鲜榆树枝,连头带尾折断,扛回家去。父亲说,榆钱儿要是真能“打”下来,那就一定是太老了,发柴发梗,已经不能吃了。榆钱儿要吃嫩的,越嫩越甜。父亲很会做“榆钱钱饭”,说是跟村支书学的。用玉米面,当地叫“棒子面”,跟榆钱儿搅拌,稍稍加点水进去,开始和面。面团要和得松松散散才好吃,诀窍是,和面时手劲儿要抻着,快速揉。晋北乡下有一种民间饭食叫“扩垒”,若是去到晋南或是晋东南,则改叫“拨烂子”了。一个意思。做好后应该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,面如果和不好,则会粘成一片。放笼屉里旺火蒸十分钟就得。蒸好后先别急着揭锅盖,让“扩垒”稍凉凉,直接下油锅炒。快火急炒,最好是用猪板油,刺啦一声,撒大量的葱花进去,来一撮干辣椒,起锅时搁一点点盐。盛一碗小米干饭,配一盘蒜泥拌苦菜,父亲吃一大口,抬头看我一眼,嗞溜一声。父亲好酒,他喝的是一种当地乡人用麦秸秆酿制出来的土酒,很烈很呛,比酒精难闻,我觉得有一股六六粉味道。端着碗,我愁眉苦脸,心里恨恨地想,母亲为啥还不来接我。父亲笑眯眯地来了一句:这就是晋北的春天喽。

榆钱儿年年打,准时打。那里的榆树总是长得很高很高,比我在城市里见过的榆树要高出许多,看上去更细更直。是因为打得太勤太猛吗?父亲笑着摇摇头,说,榆树是在逃呀,它被人打怕了。榆树顶头的榆钱儿实在够不着,孤零零耷拉着头,一场一场风过,这些榆钱儿无奈地老了,黄了,最后泛白。再一阵风吹,一片一片飘摇飞舞,地上白花花落了一层。父亲就站在门外,遥望母亲来时的方向,喃喃自语着说,这是只属于晋北的“春雪”。等到榆钱儿彻底落尽,夏天就要到了。

榆钱儿只长在成材了的大树上,小榆树看着可爱,可惜无榆钱儿可打。我常看见有老头老太三五一伙儿,胳膊弯里挎一只篮子,聚在榆树墙下摘榆树叶,你揪一把他拽一把,拣嫩叶子摘。新鲜的榆树叶可以入菜,父亲给我做过一次。用开水焯一下直接凉拌,点一点酱油就得,根本不放别的佐料。尝尝味道怎么样?父亲夹一筷子给我。三岁小人儿才放嘴里嚼了几下,呸一口,全吐了。黏黏糊糊,太难吃。榆树叶还可以做菜团子,跟棒子面掺在一起,点一点水,捏成团子模样。父亲每揉一个团子,都要把手在冷水里浸一浸。为啥?面就不粘手了。捏好的团子有圆有扁,直接上笼蒸去。先不说味道如何,色泽真是好看。黄绿相间,清新爽眼。晋北一带乡下,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,并不在自家院里种榆树,说是“榆”发“愚”音,不吉利,不贵气。但多年后我有次去河北出差,那一带家家户户要种榆树,房前屋后到处都是,有位老婆婆笑眯眯地说,俺们这块有个说道,管这叫“前后有榆(余)”,日子还怕过不红火?

榆树成材慢,能成大材者更是凤毛麟角。晋北一带乡下,讲究的人家里,家具通通都用榆木打造。我在的那年,恰好赶上村支书家嫁闺女。支书给闺女的嫁妆之一,是花榆木定做的两套“晋式炕柜”,东北人叫“炕琴”的。黄铜裸钉合叶,细看有“彩蝶双飞”图案,柜门上一对铜穗儿拉手,陶瓷画镶嵌贴面,金线描绘的“喜鹊登梅”图。父亲说,这可是炕柜里的土豪——“描金柜”。敦厚大气又不失华贵,真好看。榆木结实耐用,本身有漂亮花纹,我想起南方有一种木材学名叫“榉木”的,晋北地区仍然习惯叫它“榆”,只是在榆字前加多了一个“南”字——变成“南榆”了。

父亲没事的时候,总是趴在桌前写写画画。我独自到院外玩去。突然发现许多人正在砍榆树。边上还有专门剥树皮的。榆树一整棵一整棵被剥得赤光,阳光下白花花直晃眼。一卡车一卡车被拉走了。剥榆树皮做啥?烧柴火吗?父亲先是沉默,到后淡淡地说一句,是用来吃的。榆树皮晒干,上磨磨成粉,一趟一趟细细筛箩,当地人管这种粉叫“榆皮面”。这是山西省岚县(北京密云县番字牌乡也有)一带的特色小吃。当地人早前有个习惯,每到清明节,家家户户要吃一顿“榆皮面饸饹”。自从榆树皮被发现可以吃,无数晋北乡人靠着它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灾荒之年,父亲语气间满是无奈地说,如今反倒成了一种“稀罕小食”了,价高金贵。这面不能单独吃,必须跟粗粮掺在一起,棒子面红面或是别的,无论粗粮再怎么粗,只要掺进去一点榆皮面,嘿,马上就变得韧性十足,当地话叫“嚼筋道”。可以压成很细很细的“河洛面”,也叫“饸饹面”。形似粉条,吃起来滑溜溜的。一到饭点,若是听谁说“今天做顿棒子面吃”,不用问,里边准掺了榆皮面。父亲有次把白面里掺合了榆皮面做擀面吃,挑起一筷子来放嘴里刚一吸溜,面汤溅了我一脸。筋道过头了!

“摘帽”后,父亲照旧每天重复之前的活计,粉刷房屋,自觉自律。父亲自幼跟人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,于是村里断不了会有人来请,父亲就去充当一次“业余画匠”。这种专门的画匠如今已经很少见了,他们走乡串镇,话极少,背一个自制木箱,不大,箱子里装满各种颜料,各种颜色的油漆,还有粗细长短不一的画笔,勾兑颜色的豁口小碗。画匠总给人感觉有些清高,父亲说,他们从不种地,一年四季到处走动,有人管吃管喝,还可以把一些新鲜事物带到四面八方,完全可以把他们归于“农村知识分子”一类。父亲一到,主人马上迎进屋里,端茶递水,脸上笑嘻嘻,边小声探寻着商量,墙围子咋样画好看?灶台画要多大尺寸?当地村人土炕上铺的那块大油布尤其重要,布的四角都要画画,中间的图案属重中之重。图案多为传统图案,无非是寓意美好一类。晋北人比较喜欢画喜鹊,“喜鹊登梅”或是“福禄喜寿”——画上一只蝙蝠(福),“禄”则是梅花鹿,喜鹊站在一只巨大无匹的桃子尖上(寿喜)。图案大概商定,接下来要谈一谈大概需要多少油漆,至少需要多少种颜色。商讨的氛围自始至终充满喜庆。画墙围子画大油布,都在新房里进行,主宾双方都兴兴头头美滋滋的。父亲脸上难得看见笑容。接着是买油漆。黑油漆是必需,画墙围子画油布,都离不开黑油漆打底,然后是上色。黄红绿蓝白,各种彩色的油漆,根据图案小心仔细地描补上去。这些彩色油漆完全要靠画匠自己调配,比如要画粉色的大朵西番莲,则要用白油漆跟红油漆调。有主家想在油布上画一只猫咪吃西瓜,瓜还要是切开的。红红的瓤肉怎么表现才好看?父亲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,不能一个劲儿的红,颜色死气沉沉就不好看了。这完全要考验画匠的真功夫。画功不同,格调迥异。颜色调好,父亲还要与主家商量,墙围子究竟画什么最称心?唐朝丰腴美女?五谷丰登胖娃娃?苏杭的山水?我想起一个山西酒令来。开头帽子第一句——“一根扁担软溜溜,我挑上黄米下苏州,苏州爱我的好黄米,我爱苏州的大闺女。”在晋北山区,苏州杭州简直就是“天堂”的代名词。土炕上铺的大油布要足够大,彻底铺满才行。画各种花草瓜果,反正是那地方经年累月不轻易见到吃到的东西。番石榴紫葡萄,黄香蕉绿菠萝,画布的犄角旮旯或沟沟缝缝也不能放过,画花生核桃,画柿饼大枣,填得满满当当才喜兴。能画的通通都画上去。人往炕头上一坐,屁股底下还盛开各种花,梅花菊花荷花牡丹,通通要大朵,更多的人家则喜欢荷花,因为山西极少见到,花朵要画在油布正中央,周围搭配红黄牡丹。不管外面下雨还是刮风,人一进屋,满炕满眼的姹紫嫣红,缤纷的色彩让人感觉生活顿时美好起来。日子如何拮据,生存如何辛苦,心里是暖的。怕啥呢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!再去看父亲那一双手,此刻也已色彩斑斓,每画完一家,指甲缝里手指头纹路里,颜色已深深刺进肉里去了。

我很喜欢父亲去做画匠,因为可以吃到主家给的糖水煮老玉米。我一边啃,一边默默盯了父亲看。他蹲在炕上,一点一点趴在墙围子上细细描绘,画画停停,偶尔回过头来问我,好看吧?好不好看?多年后,我自己开始学画,央求过几次,爸爸给我画一张好吧?父亲已经多年不动画笔,他一直沉默,最后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,许多事物,只能等它们过去或已消失,才显示出原来的美。

读汪曾祺先生的小说《七里茶坊》,里面有这样一句——“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六道木,二尺多长的短棍。”我头一次听说“六道木”,是跟着父亲住“学习班”的那年。

六道木什么样?仔细观察,会发现木头上每隔一小段,就有竖着的六道天然裂纹,非常有规律,好像人为刻上去似的。六道木是一种小型灌木,河北一带习惯叫“灵寿木”,也有叫“长寿木”的。因其韧性极佳,木质坚硬,晋北地区多用来制作拐杖,或是桌椅板凳的腿。父亲当年所住的村子特有一种本土小戏“二人台”,戏文里有专门唱到这六道木的,戏中主人公唱——“天寒地冻白不咋,你这家伙像六道木鞭杆,折也折不断,砍也砍不断,直急出老汉我一脑袋汗。”本地民间小调,完全原汁原味,挑逗嬉戏直白而大胆,唱的多是当地人情世故,偶尔会把种种乡俗风物,也捎带进戏里来了。

六道木很多地方有,但据说只有五台山与塔尔寺的六道木,意义殊绝。我父亲很喜欢的一出“五台小戏”叫《害娃娃》——山西忻州地区的女人有了身孕,叫“害喜”——忽然间喜欢吃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食,酸甜苦辣,一一细数,娓娓道来。结尾处却莫名奇妙就转到“六道木”上去了。戏文前后的内容,完全风马牛不相及。京剧《穆桂英挂帅》里面也有提到过六道木,但却变成另外一种叫法了——穆桂英大破天门阵,亲上五台山去请杨五郎重出江湖,五郎提了个条件,说是兵器把柄已坏,非“降龙木”不可。此处所说其实就是“六道木”。 强力折之,斜茬似刀,锋利如刃。这种木头一般都不怎么粗,树本身就长不粗,也长不大。放羊放牛人手里的那根六道木短棍,通常大拇指粗细。我见过最粗的六道木,也无非婴儿拳头那么粗,父亲说,那已经算粗得不得了的了。

汪老小说中这放牛的拿根六道木短棍做啥?一是赶牛,二是防狼,父亲笑着说。当年我跟着父亲所住那个极小的村子,位于晋北坝上乡靠西边,南北走向,群山绵延,据说一直走下去,通往河北。此地山多,但山上并没多少树,根本种不活,永远稀稀拉拉那么几棵。远远望去,通通秃着土黄色的瘌痢头。晋北的树也带了黄土颜色,一入冬,悲凉更甚。那村子山脚下沿坝上一带,常有狼出没。有一次,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来很大一块肉,说是狼肉,炖给我吃。味道不好形容,似乎有点酸。多年后故地重游,我们按图索骥去坝上的一家小饭店吃饭,女老板笑嘻嘻端上一盘子肉来,说,给你们尝个鲜哇。与记忆中的狼肉味道完全迥异,我边吃边问一句,当年那到底是不是狼肉?父亲笑笑,没有吭声。

六道木的叶子,在春天刚长出来时可以采来吃。但必须是刚刚生出的新嫩小芽叶子。据说味道有几分像枸杞头,吃了败火。父亲早前总是说,春天的野地生机勃勃,新鲜又能吃的东西,哪有能让人上火的,吃了都败火。做法十分简单,先把土豆擦丝,我父亲刀工极好,土豆丝可以切得极细,简直细若毛发,与嫩芽叶子拌在一起做馅料,包晋北当地特有的一种民间小食——“大饺子”。馅儿大,个头更大。在晋北,你要说来一份“大饺子”,一定是莜面做的。好大的饺子,粗瓷笨碗里放一只就占个半满。吃这种饺子自然离不开醋,我常看见当地乡人吃这种莜面大饺子时,两手轻轻掰开,从中间一分为二,往馅子上小心地倒一股子醋。这种饺子究竟好不好吃?不好说。要是说它好,我真心是不喜欢吃,因为纯粹是粗粮粗做,嚼起来发硬发脆,堆在嗓子眼儿里,不喝大量的水根本咽不下去。但要说它不好吃吧,却明明只有在父亲给人家做一次“业余画匠”收工以后,才有得吃——这是主家专门待贵客的食物。时隔多年,有次聊起六道木,父亲忽然间来了一句,想吃莜面大饺子了。人的肠胃或许也有记忆,一样会怀旧念旧吧。

记忆中,每逢采摘六道木嫩叶的季节,我常常看见有三三两两的老太太,低了头在自家院门外的树下拣拾杨树花,那种褐色的,一穗一穗的东西。拣来做什么?有谁家小孩吃坏了肚子,抓一把杨树花来煮水,一连喝个几顿,第二天准好。清热解毒,化湿止痢,比吃药可管用得多。或是用开水焯一焯,就可以直接凉拌了吃。那能好吃吗?父亲笑眯眯地说,配一碗炒豆腐渣,油大些,最好是猪板油,大火爆炒,葱花儿要多搁,起锅时再撒一把蒜末下去。嘿!简直香死个人。豆腐渣我吃过,真没感觉有啥好吃,香就更加谈不上。拿我奶奶的话讲,“那东西一放进嘴里,牙齿简直‘硌森森’”。意思是口感不好,又干又碎,噎嗓子。但时隔多年,我在北京吃过一种京味小食叫“麻豆腐”的,河南安阳似乎也有类似小食,只是改叫“粉浆坨子”了。原材料就是用的豆腐渣,入口细腻滑爽,吃起来有种沙沙的感觉,很香。据说是用羊尾油炒出来的。豆腐渣本身有豆腥气,羊尾油则略膻,腥者为鱼,膻者为羊,鱼羊合二为一,自然鲜美无匹。对豆腐渣的定义,也就此彻底颠覆。

父亲渐渐地老了,随身携带的一根手杖是六道木的。这手杖简直天然一握,长短刚好三尺,拇指粗细,用起来很是衬手。有一次去爬崂山,父亲上来下去一整天,全靠着这根六道木手杖,轻便又顺手,关键是根本不必担心它会折断。六道木的好,自然不只是这个,父亲说,见过打锣用的锣槌杆儿吧,就是六道木做的,质地极佳。也有用别的木头制作而成,但用不了几天槌杆就裂开了。

住在村子里那几年,父亲一没事就跟几个当地村民聚在一起,自编自演说快板。我父亲负责编写戏词外,还负责穿插敲一下锣。是一只很小的铜面锣,演出“三句半”时常敲的那种。记忆中,有出戏所唱故事原型,来源于作家赵树理《锻炼锻炼》里的“小腿疼”。我只记得这么几句:

一说要出工,立马小腿怂

听说发干粮,跟着兔子跑

偷情不住店,一天三顿面

周围挤满了当地村民,嘻嘻哈哈真热闹。

我父亲当年很喜欢看赵树理的书。父亲年轻时眼睛就不大好,上年纪以后愈发眼力不济,看书必须通过放大镜。刚住进“学习班”那年,天天连轴转,父亲说,不让吃不给睡,关在一间小黑屋里“交代问题”。那屋子没有窗户,极小一扇木头门。墙角一盏煤油灯、一把椅子、一张小桌,桌上永远不缺一沓子稿纸。从早到晚,写呀写。写了交上去,不行,通不过,说是没写到“点子上”。于是撕掉重新写,写写写。这么几年写下来,到后父亲的眼镜片好像啤酒瓶底子了。去检查视力,左眼勉强能达0.3,右眼则已几近失明。

有次聊天,我问父亲,那些日子怎么坚持过来的?父亲先是沉默,然后笑笑,他说,赵树理当年被造反派打,从摞起三层高的桌子上摔下来,老赵当时肋骨就断了,那桌子可一点事没有。我听得一头雾水,父亲淡淡地来了一句,那桌子的腿儿,是六道木做的。

父亲平反后的头几年很清闲,根本无事可干。学校暂时回不去,村子里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开会。村里能开什么会?农业学大寨,工业学大庆。再就是关于计划生育,或是植树造林。开会一坐常常是大半天,到后日子一久,人常常困到不行。父亲说,直接趴桌子上睡觉不雅观,也不好意思,坐椅子上仰头靠后佯装思考问题吧,时间一长还是不行。怎么办呢?一同下放去的老师里有一个是忻州人,此人想出一个好主意,就是配一副“墨镜近视眼镜”戴着。这东西那年头可是稀罕物,太原根本配不到。母亲托门子找关系,回上海探亲时专门配了一副。那几年,父亲说,多亏了这副“墨镜近视眼镜”。父亲那时人极瘦,睡觉从不打呼噜,这下好了,开会再多时间再久,父亲找个角落里一靠,眼睛闭起,找周公聊天去。不会有人注意,也根本看不出来。父亲自打下放后,人也学乖许多。吃一堑长一智,尽量少开口,正经事上更加惜字如金,开会发言则能逃则逃。有次上头来了一位组织干部,说是来视察工作,大会上作发言,一开头就问,“一亩地种多少颗谷子啊?”台下捧腹爆笑。我父亲从睡梦中突然被惊醒,他茫然四顾,扭头问边上的人,咋啦咋啦。后背其实已经沁出一身冷汗来了。说到打呼噜,那个忻州来的老师跟我父亲住在一个宿舍里。这位老师总是对父亲说,你先睡,你先睡。据说此人的呼噜声震山岳,气势轰然。我实在想像不出来那场景。

据传,眼镜最早出现在宋代,但父亲坚持以为,应该是明代更加确切。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过一本书,名字记不清了,作者似乎是个日本人,里面有专门文字记载,说大书法家祝枝山喜欢戴眼镜,水晶片,无框,圆圆两片架在鼻梁上,出来进去,风流得紧。有次父亲带着我参观中国历史博物馆,馆藏有一幅明画——《南都繁会景物图卷》,描绘的是明代永乐年间,南京城区民众生活场景。其中有位老者就戴了一副眼镜。但父亲始终心存疑惑。《金瓶梅》里屡次三番写到西门庆,凉鞋净袜,青丝道袍,外面一件鹦哥绿大氅,头戴眼纱,悬于眼前,出出进进,自始至终没看见写到过眼镜。眼纱究竟是个啥玩意儿?《金瓶梅》里还写到谁,名字忘记了,戴着个小帽眼纱。这小帽眼纱又是啥样?《金瓶梅》多处写到女人也戴个眼纱的,风骚时髦,比如那得了几两银子就喜欢四下里嘚瑟的蕙莲。在清代,戴眼镜的风气盛极一时,父亲说,晚辈见长辈,若是戴了眼镜的,一定要先摘下方可开口讲话。我忽然就想到了墨镜。会客时都要戴墨镜的是陈毅,据传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犀利,怕把对方吓着,还有一种说法,是陈毅的墨镜在大白天可以数星星。这让我冥思苦想,百思不得其解。白天能看到星星,这是“魔镜”还是“墨镜”?老作家周瘦鹃与陈毅有同好,也是墨镜整日不离人。近在眼前的要数著名大导演王家卫,永远一副标志性墨镜。父亲有次在杂志上看见一篇文章,专门采访周瘦鹃先生的,拿给我看。从头到尾并没说到过什么看星星,周先生说,戴墨镜只是喜欢看花。穿过黑暗盛开的花朵,是啥模样?

德国作家黑塞喜欢眼镜。他去世后,有人收拾遗物,在一个抽屉里发现最多的就是眼镜,各式眼镜,一百多副。我喜欢一张照片,黑塞戴着墨镜,仰着脸,吸烟。黑塞的墨镜白天看得到天上的星星吗?我有个朋友是飞行员,照相时必先问一句,不带镜片的镜框有吗?人家不明所以。他说,这样看起来更有文化。

古人把眼镜不叫“眼镜”,要叫“叆叇”。清代陈康祺《郎潜纪闻》卷九里有这样一句——“相传翁覃溪……六七十时犹能于灯下作细书,阅蝇头字,不假叆叇。”眼镜的发明者真是了不起,不知拯救了多少近视眼远视眼,但据说是先有的老花镜,而后才有近视镜。我的童年在太原,住在学校大院那会儿,常听院子里的某人对另一个人说——“看看你歪(那)兔子眼哇,准是又上火咧,快到黄药师家把那副水晶眼镜借过来戴戴,拔拔火。”黄药师是学校的一个老师,教化学的,他家祖上是山西当地的名中医,世代相传。这人的脑袋看起来要比一般人大不少,他坐在那里低头写东西,你对面站着,几乎看不到他的脸,眼前就一只大脑门儿。黄药师他家有一副水晶眼镜,那东西可是全校老师的宝物,金贵得很,谁的眼睛上了火,红肿痒痛见风流泪,别急,只要把这副水晶眼镜借来戴那么几天,眼里的火气立马就消下去了。水晶镜片对红外线有一定的阻挡作用,父亲说,行话叫“阻热效应”,败火凉目。有人将信将疑,这眼镜真有那么神奇?黄药师一声不响,把眼镜拿过来,双手不知怎么轻轻一掰,啪嗒一声,一块镜片取下来,在一块玻璃上刺啦一声,一道划痕赫然在目,黄药师照旧一声不响,双手不知怎么又轻轻一揿,啪嗒一声,那镜片又恢复了原样,黄药师这才淡淡地来一句,“到我这里,这眼镜已经传了四代”。太原人管“去火”叫“拔火”,形象而会意。印象最深的,是跟父亲一同被下放的一个教历史的男老师,老光棍,五十多岁了还没结过婚,据说是“文革”时期受了什么刺激,到后登台讲课自然已经毫无可能。我整日就看见他在学校四处瞎溜达,一张面孔笑嘻嘻,怀里永远抱着一只鸡,一只红冠大公鸡。那鸡一身黑衣油亮水滑,很漂亮,我从没看见过那鸡自己下地走过。等别的老师都去上课了,办公室里空无一人,老光棍就进来收发报纸,擦桌子扫地灌暖水瓶。怀里抱着他的鸡。似乎从没见过有什么亲朋好友前来探望,老光棍永远独来独往,他口中从早到晚嘟嘟囔囔个不停。父亲说,此人最喜欢说的就一句话——“唉,我那地方火可大发了,谁他妈能帮我拔上一拔?”那只公鸡在他怀里努力伸长了脖子,喔喔几声,抬起头与主人面面相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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