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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心

作者: 浏览数: 关键词: 初心

坐在人力车上的中年人,名叫章伯峰。他今天要送刘亚久上火车。

人力车出了天津老城里,沿着南门外大街,穿过喧闹杂乱的南市,拐到宽敞的旭街,沿街向南,就到渤海大楼了。大楼门前立着一位衬衣挺括的年轻人,他就是刘亚久。

章伯峰招呼刘亚久上车。刘亚久让车夫沿着斜马路去了英租界的马场道。大热天拉着两个大人,车夫直冒虚汗。好在人力车拐进马场道不远,刘亚久就在普华洋行的二层小洋楼门前下车了。他先去洋行办事,跟章伯峰约好在火车站碰头。

章伯峰让车夫在前面的路口拐弯往南,从一条小街一直前行,遇河沟向右拐,沿着沟边堤岸东去,就闻到了木头的清香和麻花的油香。木街到了!

木街又称十八街,街边的店铺货摊大多是做木料生意的。任何街市都有卖吃食的,木街西口就有一家卖油炸麻花的店铺。麻花物美价廉,油大能填饱肚子,车夫和苦力都喜欢,日久就成了天津卫小有名气的特产——木街麻花。章伯峰的儿子章人才从小就爱吃这一口。

章伯峰买了两纸包麻花,坐上人力车沿堤岸继续前行,很快就看见海河了。河沟的浊水在此汇入海河,木街的木料也多半从左近的小码头来货走货。人力车往左拐,沿着海河边的马路上行到了法国大桥。法国大桥的设计者就是鼎鼎大名的法国人居斯塔夫·艾菲尔,他还设计过巴黎艾菲尔铁塔。所以大桥的结构不一般,有开启和关闭功能。桥面打开的时候,下面的海河航行大船,桥面闭合的时候,桥面上走车行人。跨过法国大桥就是海河东岸的天津火车站,章伯峰要去火车站给刘亚久送行,两包麻花一包送给刘亚久路上吃,另一包让刘亚久捎给儿子人才。刘亚久前两天从上海带回来消息,人才所在的永健号炮舰,最近停泊在上海高昌庙船坞大修。

再说刘亚久,办妥事情从普华洋行出来,招手坐上三轮车,出马场道向东到金融街,再左拐驰行,就在章伯峰前面到了法国大桥。

章伯峰快到法国大桥的时候,看见刘亚久的三轮车刚上桥。法国巡捕把后面的人和车拦住了,让前面的人和车赶紧过桥,然后桥面缓慢打开。这时候,对岸的天津火车站忽然枪声大作。

这一天是1937年7月29日,七七卢沟桥事变已逾三周。为了阻止日军经铁路运兵北平,中国军队派出一支部队攻打天津火车站。海河西岸的日军闻讯向火车站包抄增援。到达海河岸边才发现,法国大桥开启着,电路也被切断了。大桥一时放不下,日本的增援部队被挡住了,中国军队得以全身而退。

半个月后,普华洋行的宁宁小姐给章伯峰捎来刘亚久和人才的信。刘亚久的信简短,说他平安到上海了。人才的信不长,说日本人要打上海了。

“已经打起来了!”章伯峰喃喃自语。

章伯峰在渤海大楼旁边的中国大戏院看完一出苦戏,出门觉得眼干口渴,便进了一家茶馆。茶馆有免费报纸,许看不许拿走。章伯峰一边看一边喝,就听旁边一位拿着报纸的大汉嗤嗤发笑,然后恨恨地说:“真有绝招啊!八一三开战前两天,民国海军把八条战舰凿沉在江阴,还说是为了堵塞长江航道,不让日本军舰进攻首都南京。瞧瞧,民国海军不会打仗,会自杀了!”

章伯峰不爱听他诬蔑海军,指点着报纸,说道:“你往下仔细看看吧!开战第二天,上海董家渡也凿沉了一艘两千多吨的大军舰,结果就把日本的运兵船挡住了,日本兵只好绕远路,从金山卫登陆进攻上海。瞧瞧,沉船还真是绝招!”

“按照你的说法,军队把枪摔了,举手投降得了!”大汉忽然激动起来,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,怒道。

章伯峰见辩白不清,赶紧溜走。叫来车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茶馆的报纸,顺手便把报纸垫在座位上。人力车过南门,眼看就要到家了,章伯峰满脑子想着淞沪战事,就听嘭的一声响,把他吓一跳,以为有人打枪,捂着脑袋就蜷曲在车上。等回过神来,才知道是车胎放炮,自己这是吓出毛病来了。车夫擦着汗,假惺惺地跟他商量:“要不,您等着我补好轮胎,再送您回家?”

“嗐,我自己蹓跶几步吧!”章伯峰知趣地说。然后把车钱如数递给车夫,拿了报纸走了。

章伯峰家住在南门西二条胡同的小三合院里。四合院是四面有房,三合院顾名思义,三面有房。章家住的三合院只有东西北三面有房,少了南房。最初,这个三合院不是独立的院子,只是大四合院的附属院落。后来,大四合院的主人落魄,开始卖房子,在三合院和大四合院之间的通道上砌一道墙,三合院就独立出来,卖给了章家。三合院的大门开在南墙正中,北面是三间正房,东西厢房也各三间。早先,章家还算有钱,后来家境日渐衰落,又把三合院再拆分,先卖东屋三间,后把西屋三间租出去,现在章伯峰一家住在北面的三间正房。

章伯峰到家的时候,媳妇章汪氏正盘腿而坐,给自己的半大脚修剪趾甲。她出生在甲午海战那年,小时候裹小脚,十岁的时候把脚放了,所以脚丫子长得半大不小。章伯峰身疲口干,进屋拿起桌子上的削好的大梨就是一口。章汪氏立刻嗔道:“嗳,那是我削的!先让我咬一口,你再吃!”

“你啃臭脚丫子吧!”

两口子即将拌嘴,汤校长来了。章汪氏赶紧把丑脚藏进漂亮的绒布鞋里,手也不洗就给客人端茶倒水削大梨去了。

汤校长满脸堆笑登门拜访,章伯峰就有戒心了,所以听说开学以后要让自己升任教导主任,就多想了一层。章伯峰眨了眨眼皮,问:“那……那钱主任呢?”

汤校长撇了撇嘴:“不提老钱了!他跟日本人合不来,辞职了!”

章伯峰惊诧:“怎么,教导主任还得跟日本人打交道?”

“那当然!”汤校长坐正身子,说,“日本人让学校安排日语课,还要派人来监督各科的教学。”

章伯峰皱眉:“哦……那地理课历史课的内容是不是也得……篡改?”

汤校长一时语塞。章汪氏赶紧招呼他吃梨。

汤校长啃了一口梨,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动歪脑筋想歪词儿,半晌,撇嘴一笑,问章伯峰:“你说林则徐和邓世昌怎么样?”

“那还用说,民族英雄!”章伯峰一挑大拇指。

汤校长颔首点头:“哦,他们是汉人,给满清效劳,我们也是汉人,听日本人差遣,有什么两样?”

章伯峰吸了一口气,皱起眉毛,顺手拿起梨咬了一口。梨水清甜,思路立刻就清楚了。章伯峰抬头看着汤校长,问:“那你说,吴三桂怎么样?”

汤校长一时支吾,章汪氏及时插嘴:“吴三桂我知道,民族罪人!”

“妇孺皆知,民族罪人!同样是给满清效劳,吴三桂是民族罪人,可林则徐和邓世昌是民族英雄。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吗?”

“请赐教!”汤校长一抱拳。

“因为他们做的事情不同。吴三桂帮着满清杀汉人,就是罪人!林则徐禁烟,邓世昌打日本,就是英雄!”

“谨受教!那你打算怎么办,不挣钱养家了?”汤校长说到了实处。

章伯峰眼珠一转,朝汤校长拱了拱手,说:“这就靠校长帮忙了!我打算只教数学课,行政管人的事情一概不参与。”

“数学课就不受日本人监督了?要是日本人命令你上课教学生,说祖冲之是日本人,说是日本人发明的圆周率,你怎么办?”

章伯峰立刻摇头:“不可能!祖冲之是南北朝人,那个年代日本还没形成国家,日本人还是一群一伙散居小岛的野蛮人。”

“嗐,现在他们也不文明!”章汪氏又插了一句嘴。

汤校长嗤笑一声,看着章伯峰,停了片刻,无奈地说:“这么大的学问只教数学,你真会给自己找清闲!”说完拿起梨,咔嚓咔嚓把大梨啃成小核儿。

普华洋行的宁宁小姐给章伯峰送来一封人才的信,人才在信里说,他的永健号战舰在高昌庙船坞被炸沉了,他被安排到后方整训。章汪氏先是叹气,然后庆幸:“人没事儿就好!等整训完了,儿子去更大的军舰当更大的官!”

坏消息接踵而来,章伯峰从学校的英文报纸上看到,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五日,日军大编队轰炸机群向防御江阴河段的民国海军主力发起狂轰滥炸,民国战舰顽强抗击,击落十余架日机,自己也损失了平海号、宁海号巡洋舰和逸仙号轻巡洋舰。也还是在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,民国海军自己还把海圻、海容、海琛、海筹号四艘年龄在四十以上的大舰沉塞在了长江航道,说是防备日本军舰冲破江阴防线。其中排水量四千三百吨的海圻号重巡洋舰是民国海军最大的战舰,海容、海琛、海筹号的排水量也是三千来吨。至此,民国海军的主力都转移到了水下。

章伯峰回家一念叨报纸的内容,章汪氏就哭开了:“军舰都没了,儿子以后还能干什么呢?”

章伯峰连着几天闷闷不乐。这天下午,他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,宁宁小姐敲门进来了,略微迟疑一下,才说刘亚久昨天到天津了。

“亚久来天津了,好啊!”章伯峰说。

“什么呀……”宁宁暗自叫苦。

刘亚久在上海的一家洋行高就,跟普华洋行经常有业务往来,他暗慕宁宁已久,可是宁宁一直恋着章人才。早年,宁宁和人才是教会学堂的同学,俩人一直是好朋友,宁宁爱梳两个小辫子,像两把刷子。人才总留一个“盖盖头”,因为母亲章汪氏就会理这个发型。中学毕业后,宁宁还真有两把刷子,去圣约翰大学读书了,人才却报考了海军学校。宁宁后来到洋行任职赚大钱,人才登上军舰当兵吃苦,但是人才挺乐观,说先苦才能后甜。有一次刘亚久有意跟宁宁念叨,说当兵又苦又没前途,不如经商。宁宁秀眉一颦,想也没想就说:“先苦后甜!”刘亚久听了,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。现在淞沪大战,民国海军遭难,人才落魄,刘亚久又有机会了。他这次来天津,是想诱惑宁宁跟自己一道去美国留学。

宁宁断续说完刘亚久的来意,章伯峰皱了皱眉,问宁宁:“你是怎么打算的?”

“刘亚久昨天直接到我们家,当着我父母挑明了他的打算。我父母就……同意了。”宁宁低下眉,说。

章伯峰“哦”了一声,半晌说:“父母都会这样的。但是,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主意!”

“那我就等着人才回来!等着咱们的军队把小日本赶走!”宁宁扬起脸,说。

“小声点!”章伯峰忙压低声音,说,“好孩子!待一会儿,咱们一起回家吃晚饭,人才他妈在家里包饺子呢!”

章伯峰和宁宁到家的时候,章汪氏在忙着包饺子,旁边还有一位擀皮儿的,就是刘亚久。刘亚久刚才去普华洋行,没碰见宁宁。估计宁宁可能来章家,便赶来凑热闹了,顺便探听风声。

吃饺子的时候,大家聊的都是闲话,章伯峰和宁宁没提去美国留学的事,刘亚久也没敢提。

天晚了,刘亚久招呼宁宁一同起身告辞,说先护送宁宁回家,然后自己再回饭店住宿。宁宁不便拂了他的好意,忽然灵机一动,说:“今天我就住这儿了!”

章汪氏还没明白,章伯峰已经发话了:“住下吧!宁宁又不是外人,就睡人才那屋!”

刘亚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,正要出门,听到这话立刻呆怔住了。接着又听宁宁说:“嗳,亚久,我今晚不回家,怕家里不放心,麻烦你顺路去我家禀告一声!”

“我不认识你家!”刘亚久气鼓鼓地说。

“咦,你昨天不是才去过吗?”宁宁嗤嗤笑道。

刘亚久臊得脸颊发热,赶紧把另一只脚迈出房门,悻悻而去。

这一去就不复返了,刘亚久一个人去了美国。

时光荏苒,一晃已经三年。

那天,宁宁坐在办公室,又在欣赏那张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报纸。这时,同事递给她一个从美国寄来的信封。宁宁拆开信封,里面没信,只有一张照片。照片上,神气十足的刘亚久戴着博士帽,和一位美丽的金发女子,紧紧依偎在一起。

宁宁看了两眼,淡然一笑,便把照片装回信封,放进抽屉里,然后又继续欣赏那张报纸。

报纸上有一则消息:民国二十九年十月七日,在长江马当附近的航道,日本大型军舰“山田丸”被水雷炸沉,事后打捞出尸体二百余具。

文字的下边还登出两幅照片。一幅是船体已沉的“山田丸”。只有两柱歪斜的烟囱露出水面,好像投降举起的双臂。

另一幅是民国海军部长陈绍宽为三位布雷功臣颁发“华胄荣誉奖章”的照片。照片中间的功臣就是章人才,他还留着“盖盖头”。

宁宁以前觉得“盖盖头”是最土气的发型,现在看来,可爱极了。

责任编辑 付德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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